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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祖宗顯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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連著晴朗數日的天飄起了毛毛雨,濕噠噠的羊腸小道上,縞衣素服的人們拎著祭品,緩緩的往山林墳地而去。

漸漸有祭祀的煙霧彌漫,香蠟紙錢的氣味縈繞著整個山村。

不知不覺,又到一年清明了。

上墳掃墓緬懷祖宗先人的日子,譚家也不例外,天不亮譚家老爺子譚辰清就起床準備了。

洗漱,凈面,束冠,穿衣。

半個時辰後,他提著食盒,抱著壇女兒紅,不是去墳頭上香,而是去了祠堂。

天空微朦,農家小院清風雅靜的,他昂首挺胸的穿過後院,推開厚重的木門,駕輕就熟的進了屋,借著昏暗的光,先將祭品擺上供桌,隨即雙腿彎曲,跪在蒲團上,裝腔作勢地望著身前牌位,“譚家列祖列宗在上,不孝子孫譚辰清又來了,次子譚振學已於半月前參加院試,還望列祖列宗保佑他順順利利成為秀才,不肖子孫譚辰清敬上。”

祠堂寂靜,靜得能聽到屋檐滴水的聲音,他自顧說了會緬懷祖宗的話,然後從懷裏掏出兩個酒杯,滿上酒,朝牌位舉杯,痛快地仰頭灌下。

看到這幕,任誰都以為他是個穩重的體面人,事實並非如此,酒入喉,他臉色霎時通紅,張嘴就唾罵起來,“好你個狗崽子,騙老子是上等的女兒紅,味道這般刺鼻,不知哪兒找的下三爛的貨……”

言語粗鄙如市井潑婦,沒有半點書香子弟的儀容風度。

牌位上空漂浮的譚盛禮暴跳如雷,想他譚家以科舉聞名,祖上出過兩位帝師,受萬人景仰,名聲為天下知,殊不知子孫後代落得個秀才都要求祖宗庇佑的地步。

世道淪喪,人心不古啊。

罵完店家的譚辰清意識到自己在祠堂,稍微有所收斂,半晌,不疾不徐地吐出口濁氣,“酒劣,不玷汙祖宗們的嘴了,不孝子孫替你們受過。”接著,利落地端起另外個酒杯,咕嚕咕嚕地灌下,完了滿足的咂舌,虛情假意道,“不好……喝,不肖子孫替你們喝。”

“肉不好……吃,不孝子孫替你們吃。”掰下供桌盤裏的雞腿,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,滿嘴油光,吃相不堪入目。

譚盛禮:“……”不肖子孫啊不孝子孫。

他自認沒做過什麽缺德事,怎麽會遭到如此殘酷的報應,人至古稀之年身體每況愈下,最後僅憑堅定的信念撐著,想撐過孫子科舉考試,否則因給他守孝,子孫沒法參加會試,生前的那段時光,身體差得咽不下飯,喝不進水,躺在床上,也就靠那雙時不時轉動的眼珠證明自己還活著的事實,太醫,同僚,學生們通通跪在榻前求他閉目,他舍不得,硬是撐到子孫科舉最後那天。

那天傍晚,他突然來了精神,喝了半碗粥,心知那是回光返照,他用力的抓著長子的手,要他祭祀時告知子孫科舉的成績。

文官不似武將,上陣殺敵就能立功,文官靠的是祖祖輩輩科舉之路的積累。

他祖父是帝師,父親官拜二品,而他少年成名輔佐幼帝,聲望頗高,豈料兩個兒子資質平庸,長子勉強混了個兩榜進士,次子屢考不中,他就指望孫子爭口氣,守住譚家書香門第的聲譽。

誰知,事與願違,譚家在他離世後迅速的沒落下去,丁憂3年,足以磨滅子孫堅持科舉的毅力,長子覆出無望,整日游手好閑不務正業,次子自暴自棄,受小人蠱惑變賣了家中書籍,沒了藏書的譚家在文人眼裏再無任何底蘊,很快被其他文人勳貴世家排擠,遭世人嘲諷,京城待不下去了,兩個兒子又變賣家產,舉家搬至京城300裏外的梁州,有他攢的名聲在,他們在梁州很是過了段受人推崇的生活,安逸的生活過久了愈發喪失鬥志,何況他們自命清高,推崇辦詩會宴請讀書人,沒幾年連最後的藏書都賣了,逼不得已,又帶人全家老少搬至西南500裏的縣上,在西南的縣城,譚家在旁人眼裏仍是大戶。

不過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空殼子了。

等兒子去世後,孫子做主回祖籍綿州守孝。

從繁華熱鬧的京都,到偏僻落後的村莊僅用了20年光景。

昔孟母擇鄰處,成其子大儒之名,今子孫後代三遷回祖籍,換他靈魂附著於牌位幾十年不肯轉世。

譚盛禮死不瞑目。

“嗝”

不適宜的聲音打斷了譚盛禮的回憶,他低頭,不知何時盤腿坐在蒲團上的譚辰清咧著嘴,笑得花枝亂顫,拿留長的指甲剔著牙縫,“好吃,好吃,老祖宗們,你們也吃啊,別客氣。”

譚盛禮:“……”

“祖宗們吃肉,吃了顯顯靈,保佑我兒這次通過院試……”

類似的話譚盛禮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,譚辰清常常偷偷躲到祠堂喝酒吃肉,貪吃又易醉,兩杯下肚就滿嘴牢騷好不聒噪,譚盛禮恨不得顯靈好好清理清理門戶,有辱家風的通通帶走投胎,別冠譚姓丟他的臉。

譚辰清已經醉了,手裏還掐著半邊雞,啰嗦地說著胡話,譚盛禮火大,居高臨下的望著爛醉如泥的後人,恨不得扇他兩耳光,該跪拜祖宗的不是譚辰清,是他譚盛禮,他育子無方,毀了祖宗辛苦攢下的基業,愧對列祖列宗教誨。

滿腹經綸飽讀詩書有何用,子孫不爭氣,他也無力回天啊。

這時,祠堂的門啪的聲被人撞開,風風火火跑進來個體態偏胖的年輕男子,先是拱手朝他牌位行禮,隨後附在譚辰清耳邊說,“父親,二弟回來了。”

是了,譚辰清次子半個月前進城參加院試去了,那孩子……譚盛禮想到他走前半夜偷偷來祠堂燒香祈福緊張不安的神情,心下搖頭,多半是不中的。

“回來了?”譚辰清意識渾沌,口齒不清地問,“中了沒,中了沒。”說話時,不忘張嘴撕咬口肉吃。

男子斜眼瞅了眼牌位,伸手要攙扶譚辰清去外邊說話,被譚辰清甩開了,看他腳步虛浮,身子搖搖欲墜,男子雙手合十,“列祖列宗莫見怪,父親並無冒犯之意,他是太過憂心所致。”

譚辰清亂晃著手,舌頭打結,“中了沒,中了沒。”

“父親,祠堂不是說這話的地方,咱去外邊說。”

那就是沒中了。

譚盛禮死前留下囑咐,兒子銘記於心,死前又把他的囑咐傳達給孫子,孫子又傳達給下一輩。

本是寄予厚望的關心和激勵,到頭來成了魔咒,子子孫孫無窮盡也。

門吱呀聲關上,祠堂恢覆了寧靜。

酒杯裏的酒空了,餘下滿室清香,香而醉人,醉得他昏昏欲睡,就在這時,遠處響起聲沈重的落水聲,伴著一道尖銳的驚呼吶喊,“父親,父親……”

……

清明過後,天漸漸放晴了。

譚家宅子卻不得安生,譚家老爺子落水去了半條命,反反覆覆高燒不退,譚家眾人憂心不已,整日寸步不離的守在榻前盡孝,譚家長子更是傷心欲絕,整天以淚洗面。

“父親,母親已經不在了,您有個好歹,留下我們怎麽活啊。”

“父親,為了兒子們,您要撐住啊!”

沙啞粗獷的聲音聽得譚盛禮頭皮發麻,不知怎麽回事,他意識清醒後就成了譚辰清,論輩分,譚辰清是他重孫,好逸惡勞又懶惰無比,不發憤圖強讀書考科舉卻妄圖飛黃騰達,整天逼著兒子讀書考科舉,典型的嚴以律人寬以待己。

床榻前哭聲震天的是譚辰清長子,比女人還能哭,眼淚像掉線的珠子似的啪啪啪往下掉,看到後人是這麽個德行,譚盛禮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啊。

“父親,你不能死啊,你死了的話我也不要活了。”

哭聲悲慟,震耳欲聾,譚盛禮耳朵嗡嗡響,這會身體疲憊,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,更沒力氣搭理他。

譚辰清育有三子兩女,子嗣算多的,這和他的奸詐狡猾有關,他既想完成祖宗遺志,又是個不能吃苦的,便將自己的抱負交托給兒子替他完成,早早的花重金娶了家有8個兄弟的秦氏,盼著秦氏也給他生8個兒子,兒子越多,希望越大,哪曉得秦氏身體不好,難產死了,同年,他又花同樣的聘禮娶了秦氏族裏的堂妹小秦氏。

小秦氏進門連續生了3個兒子,樂得譚辰清拍手叫好,別人家的孩子3歲啟蒙,譚家孩子牙牙學語時就得跟著譚辰清念《三字經》《千字文》了。

可想而知譚辰清望子成龍的心情有多迫切,迫切得從不假手於人,3個兒子都由他帶大的,男主外女主內,在譚家恰恰相反,譚辰清相妻教子,小秦氏打理家業,小秦氏勤儉節約,有她在,保住了譚家惠明村的兩百多畝田地,靠著收租子維持生計,卻也因為這樣,小秦氏積勞成疾,三十多歲就去世了,沒了她約束的譚辰清,猶如脫韁的野馬,成天出去瞎混,不到兩年就把積攢的錢花光了,要不是擔心兒子科舉沒有車馬費,恐怕連田地都賣了。

想到此,譚盛禮怒然捶床,譚家如何就淪落至此了啊。

床是四腳木質床,被譚盛禮捶得吱呀吱呀作響,聽到動靜的譚振興擡眸,看他父親咬著牙,拽著被子的雙手不斷拍打著床,頓時,他喜極而泣,“父親,父親,你是不是感覺好了很多?”

果然,心有執念的人不會死,像他老祖宗,不吃不喝好多天都沒咽氣,為啥呢,不就是心裏有放不下的事情嗎?

念及自己那句‘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’的話激起的父親的鬥志,譚振興心中巨震,父親最放不下的竟然自己!

“嗚嗚……”譚振興眼淚噴湧而出,“父親,兒子何德何能啊。”

作為家裏的長子,尚在繈褓裏就啟蒙受教,至今連縣試都沒通過,他不配父親的掛念與牽絆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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